【诺伦的故事书|歌者】伊甸园
“糟糕透了!”
人们摇头叹息道。
他们所谈论的,是举国瞩目的夜莺合唱大会——邻国国王上贡的人造夜莺,与皇帝花园的夜莺同台竞唱——那只巧夺天工的宝石鸟儿一遍又一遍唱着“华尔兹舞曲”的老调,然而那只夜莺并不配合,只是自顾自地,随心所欲地安排着自己的曲调节拍。
宝石鸟只好独唱。
意外的,它获得的成功丝毫不逊于那只真正的夜莺——甚至,它因为华贵美丽的外形,比真正的夜莺更加受到众人的吹捧。
然而宝石鸟并不这么觉得。
当最后一丝金红的余晖也沉入黑暗的地平线下,皇帝床头,宝石鸟身上的霞光也缓缓褪去,漫过寝宫的雕花窗棂,收拢在夜色的衣柜里。
一弯月亮磨磨蹭蹭地爬上柳梢,打了个呵欠,呼出一阵晚风,带起草虫絮语,花朵呢喃——她们颈上的银铃铛相互致意,在这份宝石鸟本该感受不到的夏夜温柔中轻笑。
有什么声音,自然而然地,从这些和谐而无章的声音里溢出来了。
刚开始,那声音很小,很轻,模糊而遥远,像母亲低回的摇篮曲;然后渐渐地,它清晰起来,高亢起来,嘹亮起来,像牧笛声滑过浮着天鹅与睡莲的湖面,却更清,更亮,更柔,更婉转。
万物仿佛沉默了一瞬,然后心照不宣地应和起这般的主旋律:风在柳枝间拉起了低音大提琴,蟋蟀和着节拍在草叶上拨出一串上扬的琶音,青蛙踩着鼓点在莲叶间蹦来跳去,花朵扮作舞娘摇动着西域的风情……
是谁在歌唱?
这歌声越来越快,越来越高亢,像回旋的舞步直冲云霄,然后俯冲直下,若飞瀑急湍跌入深谭,终于汇入溪流,在林间闪闪发亮地欢淌,在草甸中,拥着五彩斑斓的卵石缠绵蜿蜒……
是谁在歌唱?
这歌声,像刺开云翳的天光,穿破了宝石鸟眼前的混沌和懵懂,叫它头脑一下子清明起来!
当它鎏金绘彩的身躯尚是淤泥中随波逐浪的金沙时,当它五光十色的羽毛还在沉默木讷的原石中黯淡时,当它严丝合缝的齿轮还在烧红的铁水中兴奋地轻颤时——那一切一切混沌的记忆都明晰起来:纤夫佝偻的瘦小身躯里迸发出悲怆的号声;工匠虬结的蜜色肌肉上闪亮着金赤的汗水;雕刻师眯成褶子的眼里饱含着凝视爱人的深情……
是谁在歌唱?
她听见希望绝望,听见狂喜欢歌,听见恸哭悲鸣,听见被这歌声所抚慰而得到暂时安宁的一切。
原来那时它就已经诞生,然而此刻,“她”才获得生命。
这不是大殿上那首赞歌。
然而宝石鸟听见了世界。
神说,要有光,于是这世上就有了光。
原来那时光就已经将它照耀,然而此刻,“她”,才真正“见到”了光。
神赐伊甸。
神爱世人。
“为何您不与我一同歌唱呢?”
甜蜜而飘飘然的眩晕里,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是那只真正夜莺的邀请。
宝石鸟多想张嘴回答他啊!
可是不行,她没有办法。
“啊抱歉……我忘记了,您是一只没有发条就无法开口的鸟儿……”
白日里灰扑扑的夜莺,在黑夜的画笔下染了层月光。他语气中饱含歉意,亮闪闪的快乐的眸子里,也漫上一点悲哀的色彩。
这似是怜悯的表情刺痛了宝石鸟。
而后,她感受到一种被冒犯似的恼怒羞耻。
“啊啊!没关系!”夜莺却忽然高兴起来了,“听!圣灵降临了!”
十二点的钟声敲响,五旬节的月光仿佛有魔力一般,撤去宝石鸟嗓子眼那层无形的障碍。
她憋了好一会儿的讽刺回击的话,终于蹦了出来,却只是一句气势汹汹的:“我也能唱!”
“当然!”夜莺温柔地看着她,她的愤懑对他似乎没有丝毫影响:
“虽然亚当语早已失落,但音乐仍是灵魂的语言。
它最贴近爱,而爱从主的根源中来。
因而它最贴近神。
神的儿女,在圣灵的滋养下,都是能歌唱的。”
“我不是神的孩子。”
宝石鸟困惑地说。
“我是河流与山脉的孩子,也是纤夫和工匠的孩子。我记得他们的样貌,记得他们脸上每一丝皱纹和背上每一滴汗水,但我没见过神;
你见过神吗?神是什么样子的?”
她似乎看见夜莺在笑。
“抬头看你周围所爱的一切吧,”他说,“那便是神之所在。”
“可什么是爱呢?”
“爱是我为之歌唱的一切,爱是你所铭记的一切。”
然后夜莺继续歌唱起来了。
那歌声衔着花园的影子,从鸟笼中飞出,又从花园飞向鸟笼,飘呀飘呀,于是宝石鸟的眼前,也仿佛展开一幅花园的画卷了。
宝石鸟试图去和夜莺的歌,却发现自己一开口,就仍然是那首华尔兹圆舞曲的老调。
“真可怜啊!”
她听见风中花草虫鱼的絮语。
“真可怜啊……”
她连忙闭了嘴。
夜莺这样的唱法,是不会受到宫中贵人的欢迎的,她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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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释:五旬节,亦为“圣灵降临”节,复活节后五十天,起源于耶稣升天后降下圣灵。这一日信徒间语言的隔阂将被打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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